记得四月十五日那天我拖着行李打开宿舍门的时候,老冯正在阳台晾晒衣服。看到他白白净净的脸,带个镜框褪了色的黑丝眼镜,略微秃顶。
一阵简单的寒暄过后,我成了老冯的上铺。
舍友老冯是广东湛江人。简单的寒暄里,他说话都细声细语,有广东街坊邻里的柔和特质。
在往后的几天里,发现老冯每天穿着公司配发的白色寸衫或者蓝色寸衫,寸衫还插进裤子里,中年人肚腩顶起的貌似浙江产的爱马仕皮带头格外显眼,外加黑色的西裤配一双擦的锃亮的胶面劳保鞋,走路时背有点驼。
老冯不抽烟不喝酒,整个人看不出阳光,也看不出颓废,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斯斯文文。
老冯进这个公司快三个月了,从事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平时也就清点收发货物。他说还有二十来天他就能转正了。
说这话时老冯两眼放光,然后补充一句能多拿五百块。
挂在老冯嘴边最多的一句话是:
踏实生活努力工作用力存钱。
每次听到他这说这句话时我都难以置信,因为这跟我耳濡目染中对于广东人的印象都不一样。
广东人不应该都是每天穿着拖鞋提着麻袋去收租的吗?
为此我疑惑了很久,甚至一度怀疑老冯是富二代,家族为了历练他所以下放到社会锤炼。
但在后面发生事情,证明老冯并不是我耳濡目染中的广东人。
有一天下班回到宿舍时,老冯忽然心血来潮问我你那还有你每天喝的那个酒没有,然后在我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下几口干了半瓶我从老家带来的泡了大半年的牛大力酒,我估计起码得有八两。
广西公文包的威力来过广西的都知道,何况是附了魔的广西公文包。
那天终于可以确认老冯不胜酒力。因为半小时后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详细叙述他的平生过往。
老冯,生于1988年,据他所说谈过两次失败的恋爱,所以未婚。现在正在经历人生第三阶段的恋爱征程。
老冯在之前是从事房地产销售的,早些年房地产行业如火如荼的时候,用他的话说,就是他也曾经辉煌过,还说整个广东的KTV如果点陪唱小姐没有不能打7.5折的。
老冯说这事时还不忘点开手机通讯录,怕我不相信似的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当时我除了看见裂开的手机屏幕其他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心想广东千千万万的KTV得有多少万个陪唱小姐,一个手机能不能装得下那么多的号码。
老冯说后来落魄了是因为炒股,说投进去一百多万老本最后血本无归。之前首付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月供八千多,最后在地产巨鳄某大老许绷不住的时候,老冯几乎在同个时间也是绷不住了,还欠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网贷百来万,连同父母积攒的养老金也都报销了。
于是老冯刚入手的房子还没装修就断供收归国有。
当时老冯说到这里时抓枕头的手抅啊抅,仿佛要从那个发黄的枕头里抅回他那些失去的辉煌一样。
我说你好端端房产销售的干嘛去炒股?
老冯说上大学那会是学金融的,去年初有个要好的大学同学介绍说有个线很稳定的,叫他一起挣点。最主要是他认为不炒点股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大学四年的青春,况且那会房地产行业也开始摇摇欲坠。
我说那你同学落魄没?
老冯说没有,现在听说做的还挺好,也是听其他同学说的。
所以,道听途说的事情最害人。
老冯现在的女朋友是广西的,据他所述,两人在湛江的一间酒吧认识的。
老冯当时还没有落魄,每天呼朋唤友花天酒地,出没各种消费场所。他说有一天即兴为酒吧相邻卡座的几个女孩子买单,当时有个女孩子特含蓄的回敬他一杯酒。
我说你不是不喝酒吗?
老冯说那是今年来这才开始戒酒的。
我说那你刚才又喝了酒。
老冯说这个不重要。
说到这时我又问大半夜酒吧里还能有含蓄的女孩子?
当时老冯斩钉截铁的说有的,他做销售的看人很准,是不是装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也没做过销售,不知道怎么分辨酒吧里女孩子含蓄的真假,面临老冯用像是在说“地球绝对是个圆形的”那副较真劲时我一时无法辩驳。
总之,老冯在就这样和他现在的女朋友在一起了。
老冯说他很爱现在的女朋友,说这是他人生第三段爱情,也是最后一次。度过这段艰难时期,他们是要结婚的。
我问那第一个恋人怎么分手了?
老冯说年轻不懂事,跟一个女下属工作往来比较近,自己不小心出轨被发现就闹翻了。
我说出轨不都是故意的事情,哪里还有不小心的说法,那第二个女友呢?
老冯说就是那个女下属,相好了两星期左右,后来被一个买房的富豪看上了。
老冯说完骂了句让我在街上碰到我非得弄死她。
我说不是你下属吗啥时候弄不行。
老冯说跟了那富豪就没来上过班,人影都没见过。
我略带安慰的说可能她已经被那富豪弄死了,你也省事了。
老冯说对啊,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还自卑了好长时间。
我说人自卑没事别自残就行。话说那时你不也是富豪吗,怎么还能跟别人跑了?
老冯说不一样的,人家那时候开的大奔,他那会还开个二手奥迪代步,A几的还不知道,因为A后面那个数字标志掉了,自己也不是很懂车。
我说行驶证上不都写着你没看?
老冯说这个不重要。
我说那你怎么知道这第三个就是你最后一次恋爱?
问到这老冯明显来了兴致,叉开手说因为这两年老子是认真的,是带她见过父母的,是倾尽所有的对她好的。
说完老冯在我面前用力扬了扬整个巴掌五根手指。
我一脸惊讶的问两年才花了五万?
老冯当时嘴角轻蔑一笑,说五十多万。
那是我差点淹死在金融红绿线上后最后的积蓄。
看的出来老冯是认真的,把父母养老金都霍霍没了还能保持底线没把这五十万也霍霍了,而在某一天某一个午夜某个灯红酒绿的场所里,老冯遇到了一个他认为含蓄的姑娘,他义无反顾的拿出来霍霍没了。
我想我是那个含蓄的女孩子我肯定能笑死。
我说那你见过女朋友父母没有。
老冯转过头说没有,她说她父母要十万块诚意金,这种情况下一时半会拿不出来,等凑够了就可以去表示诚意了。
于是我说了句:我艹。
我还有个疑问是老冯为什么从广东跑来广西找了个与自身经历和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按劳动力市场需求来说,自1979年的春天往后,从来都是广西人跑广东找工作讨生活的。
对此老冯给的解释有三个。
一是她女朋友说想家想回老家发展了,老母年纪大了很挂念放心不下;二是由于老冯欠了太多外债,天天有人骚扰威胁,感觉得躲一阵风头;三是自从某大的地产泡泡破灭后他销售业绩停滞不前,团队也各奔东西,不得不转行谋出路。
我说那你想靠这月入五千的仓管工资存够十万的诚意金?
老冯似乎很人间清醒的跟我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是逼不得已他就是饿死了都不会进厂打工。说完还不忘拿南宁周某的段子调侃自己: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除非没有办法。
他说现在有时候下班还会去跑跑外卖,跑几个小时也有大几十块,勤快点加运气好甚至有个上百块,总之只要足够努力,一切都会有的。
我说那也要存好多年,那你现在存了多少?
老冯说应该有个一两万了,具体多少不知道,因为钱都存在他女朋友那里,具体多少他也没记。
我说你天天这么忙活挣钱哪里有时间陪女朋友谈恋爱?
老冯说她很忙的,他家里在学校承包了个食堂,一般都没有时间,平时都是微信沟通。
我说那你还不如直接去给她打工行了,工作恋爱两不误。
老冯说不行的,诚意金还没凑够,还不能见她父母。
听到这我思维顿时有点卡顿,半天后的反应居然是,好像也很符合逻辑。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由于老冯女朋友住在市里另一个区,而老冯工作的地方离他女朋友的市区还有五十多公里。为此老冯还是在那边租了个套间,月租八百块。平时老冯就住在公司宿舍。他说她女朋友每个月会抽几天去他租的套间,两人把该干的事干了就逛逛街逛逛公园什么的。
我是掰着手指头数的,老冯一个月在他套间住的时间没超过五天,法定节假日除外。老冯俨然把市级恋谈成了异地恋,但这种情况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区域又很普遍。
中国的城市总是很大,从城市这头到城市那头,动不动就大几十公里。恋爱的两个年轻人一边恋爱一边工作,想每天腻歪在一起还得考虑到下班时间是不是一样,临时有没有可能加班,是折中找个地约会好还是一方迁就另一方赶个一倍的路程,就算这些都很巧没有出现问题,但是一想到在下班高峰期还得跋涉百公里左右,就不得不考虑到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
处于热恋期的人肯定能在风雨无阻每天都上演百里奔赴的剧情,甚至还能以此自我感动不已。但那些处于恋爱磨合期的人就不一样了,两人在百里奔赴后可能经过一番交流得出要去到城市的另一头吃饭看电影,更不幸可能因琐事争吵,再反向来个百里奔驰,舟车劳顿加上还得情绪管理,给爱情造成致命一击几率大大增加。
所以,距离仍是爱情的头号杀手。
于是我问老冯为什么不直接去她女朋友那住,退了套间还能每个月多存800块诚意金。
老冯给的解释是因为他女朋友还跟她爸住,而现在他诚意金都没备齐,还没脸见她女朋友父母。
这事情好像一个死结一样解不开,解不开又很难受。所以老冯说到这表情像是便秘一样难看,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我总是觉得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而真正的原因可能老冯都无从得知。
老冯是在五月二十七号那天出的事。
他在五月二十六日跟我说上完夜班后要直接回市区赶火车,二十七号是他父亲的生日,他要调休两天,征得他女朋友的同意,一起回去给给他老爸祝寿。
老冯之所以跟我说是怕下雨叫我帮他收好晾在阳台的鞋子和衣服。
五月二十八号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接到了部门领导的电话,问我吃了饭没有,要不要出来喝两杯,还问老冯在不在宿舍。
我边穿衣服边跟领导说老冯不在宿舍的时候,领导说刚才接到老冯女朋友的电话说老冯出车祸了,现在在ICU抢救。
瞬间我明白领导给我打电话是要证实一下老冯是否在宿舍,因为毕竟大家都没见过老冯的女朋友,甚至都无法确定老冯是不是真的有女朋友。之前还无意间听到同事私底下质疑过老冯是否有女朋友的事情。
老冯似乎也知道但是从不去辩解。
我此时感觉非常惭愧,因为我也是质疑者之一。
而老冯出事了,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老冯女朋友是真实存在的,虽然他女朋友在老冯后续的事故中存在感很低。
话说回来。
当时我脱下穿了一半的衣服,拿出我的牛大力酒,抿了两口然后又回复领导说,领导,老冯确实不在宿舍。
二十九号上午上班的时候,得知老冯确实是出车祸了,混乱的信息搜集起来大概是这样:
二十六日早上下夜班的老冯,骑着一辆不知转过几手的电动车,在不知名的某个红绿灯路口冲上了绿化带。
听说没有目击证人,没有伤情具体信息,也没有报警出警。只知道女朋友电话里一直在催问部门领导老冯这种情况是不是属于工伤。
部门的管理层在二十九号早上召开了管理会议,然后出一个什么上下班交通路线免责协议,在中午的时候让部门全体员工签了字,顺便做了个关于上下班交通安全培训。
直至五月二十九日晚上的时候都没有人知道老冯的死活。部门的管理层似乎很避讳讨论这件事情,道听途说的消息是领导都有安全事故指标类的KPI。
我初来乍到,不明所以。
当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老冯要是挂了,我要不要搬到他下铺去睡,这样半夜起来撒尿方便点。后来想想不太对劲,第二个想法是我要不要跟宿管员申请换宿舍。
五月三十号的时候我给老冯发了条微信:
阳台的衣服和鞋子我帮你收了。
后来我过了几天着朝六晚九的上班生活,关于老冯的消息是一点儿没有。我作为老冯唯一的舍友,一回到宿舍就不自然的想到他那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于是心里也会嘀咕要不要申请换个宿舍。
一直到六月三号的时候收到老冯的信息:
刚看到消息,谢谢老罗!踏马的真疼。
我还以为他是在说身体疼痛的时候,他又给我发了条信息:
医保才给我报了八成,我那存了八千多的诚意金又没了。
老冯说那天他骑着车子好好的,忽然打了个盹就冲上绿化带了,记忆中他人是横着飞出去的,刚好撞到绿化带里一棵半枯的树桩。
当时也不知道昏了没,反正睁开眼的时候手上腿上都是血,挣扎半天才坐起来,由于地处偏僻,好久才看到一个路过的大姐,老冯问那个大姐附近哪里有诊所卫生院。
大姐说他们社区就有个卫生所。
老冯当时可能撞懵了,也可能手上都是血解锁不了手机,反正摸半天也打不出电话。于是借助大姐的力量扶起电动车顺便帮忙打了个电话给他女朋友,然后慢悠悠骑车尾随大姐去社区卫生院。
老冯去到卫生院后医生说得去医院,手腕都裂开好大口子了这里缝不了针。
当时老冯说一路到卫生院感觉不到多疼,还说随便消消毒就行了,还要赶回广东的火车呢。
半小时左右老冯就觉得昏天暗地的,胸口和肚子像被撕开一样疼,很快处于半昏迷的状态。
于是卫生所的医生打了市医院的急救车。
老冯说醒过来的时候是五月二十九号,睁开眼看到的是自己年过六十的父亲和母亲。
在他父亲生日当天晚上,老冯的父亲给老冯签字做的手术。
老冯后来才得知自己的脾脏破裂已经手术拆除,左胸肋骨断了一根,右手腕缝了六针,右小腿缝了五针。
公司部门的领导很明确的说老冯的情况不属于工伤,因为没有出警责任认定书,没有证人,下夜班登记住宿舍却没回了宿舍休息二次出行等等。但出于感情,领导个人封了一个八百块的红包。
这数很巧,跟老冯租房月租一样多。
老冯说他女朋友还是很忙,因为他醒过来三天就来看了他一次,还把存的八千五百二十一块诚意金给了老冯父亲,摸了摸老冯的头说上几句好好休养后,说很忙就走了。
老冯的母亲退休后又找了份保洁的工作补贴家用,在老冯度过术后安全期后,老冯办理了出院回广东湛江老家养伤,还跟公司请三个月的病假。
这一系列事情被老冯轻描淡写的描述着。我也不知说什么,只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安慰他。
时间转瞬就过了快三个月。
八月初的时候和老冯发信息了解一下他的恢复情况,顺便征询他关于我搬到他下铺睡的事情。
老冯很爽快的答应了。
他说他现在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倒也安逸,只是偶尔出去走动,走不到两里路就觉得浑身难受。
我问你女朋友去看过你没有?
他说没有。
我问你们经常沟通联系吗?
老冯说偶尔,女朋友太忙。
老冯说他最近在跟朋友咨询劳动法相关的问题,他朋友说只要脸皮厚,在公司门口拉横幅闹闹,多少能争取点赔偿,好的情况有十来万,最差也有个万把块,怎么说都是切除了器官的。
老冯跟我聊到这感觉很有信心但却又显得底气不足的样子。
因为他最后总会补充一句:
我都这样了,公司出于人道主义多少也得给点,对吧?
我只能安慰说是啊,搞不好你诚意金就凑够了。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老冯期待万分的说要是这样就好了。
老冯是八月二十五日回到宿舍的,在回宿舍之前他说已经在租房那里待了两天。
我问他是不是跟女朋友太久没见面连床都不肯下。
老冯当时情绪低落,说没有,她太忙,没有见着面。
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愤怒,但过后马上袭来一股无力感。
老冯是八月二十六去公司报到,看的出来部门领导对于老冯的回归很谨慎,给老冯安排了白班,上午就安排部门的安全员单独给老冯做了一个复工安全培训,然后一整个下午就安排老冯坐在办公室整理整理收发数据。
晚上下班回到宿舍,老冯跟我说现在他恢复的还没完全好,不能坐的太久,也不能站的太久,也不能走的太久。
我说按岗位职责,好像这三样都是是基本要求。
老冯说说明天直接去公司人事部咨询,不行就躺在那闹,就算解雇我最起码要赔我一个月工资。
我说你还没转正呢,况且就算你转正了你这又没定性为工伤,怎么个闹法?
老冯说不管了,不行就闹到政府劳动局。
老冯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坚定,一脸的破釜沉舟。
二十七号那天老冯早早就去了公司。我去到公司的时候特别留意了安排给他的工位,人果真不在。下午我又望了一眼还是不在。
我当时心想这家伙不会在人事部跳楼了吧。但是又想到他这人平时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应该不敢死的这么难看。
晚上下班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宿舍,打开宿舍门时已经看见老冯趴床上。
我问怎么样了?公司赔你多少?
老冯叹了口很长的气说人事的太能说了,我说不过。后面还找来公司两个法务给我解释一大推东西,什么也听不懂,反正最后是说不可能赔偿。
我问那你躺地上没有?
老冯说办公室挤的要命,躺下的地方都没有。
我差点就笑出来但是还好忍住了。
我说那你打算怎么办?熬下去?
老冯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很长的气说今天过去前我跟领导先打了招呼了,领导说要是我去了人事就属于撕破脸了,无论结果怎样都不能待这个部门了。
我没说话。
老冯又说其实在人事部那里谈到后面我已经觉得没什么希望了,跟人事部说身体还不行能不能再请一个月的病假休养,人事部的答复是不行,已经超三个月病假期限了,只能办理离职,并且安抚说等好了再来面试入职。
老冯说完吞了吞口水。
我心里想这不太可能了,我相信老冯也知道这个事实。
我没说话,老冯也没再往下说。
半夜的时候我被老冯的抽泣声吵醒,我摸了摸手机,时间是八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十八分。
男人在哭的时候很奇怪,一般都是身体抖动的频率大于嘴巴抽泣的频率。因为老冯现在睡的是下铺,而身体的抖动让这宿舍的上下铺床架咿呀咿呀的响。
我当时很怕隔壁宿舍的人认为我和老冯在做不该做的事情。
于是我跳起来打开了灯,当时看到老冯那张被灯照的惨白惨白的脸,脸上挂满了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
我递给他两张纸巾说怎么了。
老冯说晚上睡不着,给女朋友发了微信发现被拉黑了,电话也打不通。
我说你还有能联系她的其他方式或者你们共同认识的人吗?
老冯当时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哼一声,没有。
老冯的第三段恋爱又失败了。其实我内心已经很明白,老冯在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后,又被无情抛弃了。我相信老冯此时也已经明白了,只是他自己不愿意去相信。
老冯说明天还会去人事部谈,谈不拢就去劳动局闹。
老冯说完又回过头对着我补充一句处于人道主义,多少能有点对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敷衍说先去问问看吧!
八月二十八日,我下了个不早不晚的班
因早上淋了雨湿了身,回到宿舍略感疲惫的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老冯是晚上十点多回来宿舍的。身上一股子酒味。
他说他今天已经办理了离职了,明天就走。
我问赔了多少。
老冯叹了口气说他们没有人道,一分不赔。
我说离职了就回广东吧,毕竟广东即使打工工资收入也比这边的高些。
老冯摇了摇头说,我打算去租房那先住着,毕竟房租还有两月才到期,后面看还能不能送个外卖坚持坚持。
我又说你还是回去广东吧,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老冯躺在床上没再说话。
老冯走的那天是八月二十九日早晨。
他走的时候我还没起来,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他说老罗我走了,但我仅仅是好像听到了。
老冯说话仍旧是这么细声细语,犹如三个月前我初来时的样子。
想起我初来那几天,老冯掰着那双长满水泡的脚仰着头对我说:
这破厂的鞋子太他妈磨脚了。
心中忽然有些伤感。
那时候的老冯脸上白白净净。
那时候他脾脏还在他身体里。
那时候他女朋友也还没有把他拉黑。
老冯走之后几天我在打扫宿舍的时候,看到了老冯遗漏在洗澡房的一瓶发胶,我本来打算丢掉,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放了回去。
我想,这可能是他来过这个地方留下的唯一痕迹。
我想到了老冯那略微秃顶的样子,我想要是哪天我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会在那瓶发胶上面留个字条:
不要用这个牌子的发胶,易导致谢顶。
后来我给老冯发信息问他回家了没有,他也一直没有回信。
总之,老冯就这样离开了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