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志铭再次出现，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
过完正月十五，才算是真正过了年，城里人休假完毕，外乡人纷纷返回，做工的做工，开店的开店，谈生意的谈生意，这才开春，四处就又人丁兴旺，全不似过年时节，热闹只限在家里坊间，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这地方名叫大马路，沪上数一数二的大街，这店子叫做爱菲咖啡馆，正宗的法国老板，正宗的法式点心，连窗子的边框都雕刻着法式卷心草花饰，卫楚恒透过玻璃窗，望着窗外的熙熙攘攘。
世家大族，逢年过节，少不得一番迎来送往，今年尤其复杂，前前后后竟忙了一个多月，到年后方才全面消停。而忙了这些日子下来，卫少爷也是真觉着累了，于是高挂免战牌，只盼过上几天清闲日子，好好休整休整，恢复元气。
却不料这一闲，就闲了一个月。
一个月，三十天，门房和电话固然一齐死寂，最后连空气与时间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成了电影结尾的那个镜头。瞧着窗外春光甚好，人流如织，卫楚恒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那颗正在发霉的脑袋，撩了撩头发，抬起手腕。
三点半。还不太晚，现在去柜台给小罗去个电话，或许还来得及。
咖啡馆的门，突然费劲地开了，一个小烟摊从门缝挤了进来。
小烟摊一进门，眼色在堂中一扫，身子就转了向，朝他直奔而来。他来到卫少爷跟前，从脖子上挂的那盘繁杂烟摊上挑出了一包三炮台，嘴里解释说这牌子昨天断货，他是中午专程去了贝当路的仙台公司，所以这会儿才到。但是卫少爷心知他昨天其实并没向任何一个烟贩定购过香烟，同时也十分确定他其实并不认得这个少年——虽然这少年能够准确地来到他面前，很小范围地称呼他为“恒少爷”。
不过他还是很自然地收了货，再懒洋洋付过去一张钞票，并顺手将一毛五的找头作了这个好像还挂着鼻涕的孩子的跑路费。
果不出所料，锡纸盒里除了烟，还有一张字条。
***
字条没落款。也不用落款。单只瞟瞟那幅狗刨书法，卫楚恒就知道来者何人。
俞志铭就坐在黄埔公园的一张长椅上，任由飞扬的柳絮落满肩头。他们上回见面还是两年之前，那是厦门鼓浪屿。卫楚恒记得，当时他们也是这样，坐在礁石上，任由漆黑夜色将他们密实包围。而其实他们并不用这样，他们原本坐在灯火通明的海鲜餐馆，原本该听着涛声大块朵颐。可这俞志铭，看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被老板从水池子里抓出来放到案板上即将手起刀落，居然动了恻隐，伤感得近乎咬牙切齿：你若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瞧，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于是，这顿海鲜大餐，就此变成由他付出三块大洋，换得一整池子的鱼虾螃蟹跳跃着回归大海，而他俩，则坐去海边礁石，面朝空荡荡黑漆漆的大海，喝了一整夜海风。
这个春天来得有些快，柳絮也比往年早，这还不到四月，就已铺天盖地。俞志铭帽顶肩头，已是白茫茫一片，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一阵子。
“我们，又有人被捕了。”他礁石般坐在那里，即使有人来到身边落坐，也没回头。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已经——”卫楚恒惊讶地转头，瞧着他。
“是不该这样，但偏偏就这样了。”俞志铭的眼睛依然直视江面。纷乱的江面，朝左吴淞江口，朝右铜人税关等一系列码头，各样船只在这里交汇，然后，鸣着各样汽笛，朝向各自目标，继续行进。
“那——”
“那又只好麻烦你去跑一趟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卫楚恒有点噘嘴，回过头，也望向江面。
“如果你不去，那就只好我去了。”俞志铭一声叹息。
***
毕竟六朝古都，烟花之地，南京城头的柳絮比上海飘得还要激烈，街头巷尾，纷纷扬扬，好像又回到去年那个漫天飞雪的冬天，又好像多年前，他们并肩穿行在那个被秋风舞乱的芦苇荡。卫楚恒努力镇压下心头的秋风，伸出手去，摁响了翠华园门铃。
春光夕照，愈加浓烈，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正在后花园打太极，夕阳照着他的脸，这是他这个年纪最适合的运动。得门房通报，他继续保持着那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至少五秒钟，才缓缓地放下腿来。
不过周一峰没去更衣，而只是轻轻抖了抖衣衫，抖下一身飞絮。然后，继续抖着他那身示意着轻松愉快的浅麦色麻绸短衫子，出了中门。
他是长辈，面见晚辈，用不着太多礼数。
他也从不会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事务上。
“赵云樵？你是说赵云樵？你认得那赵云樵？”
周卫两家是世交，他也是打小就认得老友的这位二公子，甚至在某段历史时期两人还颇有些交道，所以现在有什么事，直说就行，就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繁文缛节了。
不过，听到一个名字从卫二少嘴里吐出来，周一峰还是吃了一惊。
“我当然不认得他，我怎么会认得他呢。”长辈不讲究，不意味着晚辈就能同样地不讲究，所以打自进门，卫少爷就一直恭敬，他半躬着身子，脸上堆满笑容，毕恭毕敬地跟着门房进门，然后又毕恭毕敬站在堂前向周叔叔问安，同时毕恭毕敬呈上伴手礼。然后，他又毕恭毕敬地跟在长辈的屁股后面进入花厅，在客人的位子上坐下，品尝周府的好茶。
喝茶的同时，慢慢说明来意。
“只不过是俞志铭来跟我说，这姓赵的的确是他们的人，现在不是已经和谈了吗，你不应该再抓他了。”周一峰的诧异，他当然看得出来。但也只好当作没看见，继续毕恭毕敬地陪着笑容。
“是俞志铭叫你来？那他自己怎么不来？”周一峰也一笑，端起茶碗。这是普洱，来自遥远的云南，茶叶沉黑，茶色透红。
“他原是要来的，是我叫他不要来。赵云樵都给周叔叔抓了，俞志铭要是来，您要抓他，我是帮你好，还是帮他好？”卫楚恒也端起茶来陪周叔叔慢慢喝着，倒没去理会什么黑的红的。
“你呀。”周一峰继续笑着，同时轻轻摇头。
但同时好像也在轻轻地思索。之后，他放下了茶碗。
“赵云樵，民国18年加入共党，先后潜伏上海、苏州、镇江，从事匪谍活动。”他缓缓站起，负手走向窗边。“虽说去年年底两党已经达成协议，立刻停止内战，今年初国府也公开声明要和平统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既往不咎。何况他至今还在欺骗我们，他说他响应协定条款，已经停止活动，下一步工作是去东北打日本人。实际呢，就在抓他的当天上午，他还去开了会，组织学生去上海搞游行……所以楚恒，他们这是在欺骗你、利用你，你可得当心，可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作为长辈，周一峰向来很有长辈风范，可谓语重心长。
“是，多谢周叔叔指点。”卫楚恒也轻轻地放下了茶碗。
***
火车挟着隆隆巨响一头扎进深隧的黑夜。
卫楚恒并不喜欢坐夜班车，事实上这也是他头一回坐这班火车回上海。可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见到俞志铭。
看来这事不是误会。
心乱如麻加上火车轰鸣，再添旁座女人的不间断唠叨，这一晚，卫楚恒心头秋风漫卷，完全无法入眠。直到次日火车到站，直到一缕阳光漫过车站屋檐从对面射入他的眼睛，他那颗混沌的脑子才总算裂出一条缝来，他这才发现，现在还有另一个问题摆在面前。
那天俞志铭把这件事托咐了给他，却没有告知他联系方式，他现在不知上哪儿去找俞志铭。
当然这并无不对。那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份。而事实上赵云樵被捕，也是疏忽大意的结果，以为上面谈了个口头上的合作，就从此走上地面，光天化日，以这样的心计干间谍，真是活该他坐牢掉脑袋。
找不着俞志铭，那就回家去，坐等俞志铭来找。卫楚恒马上召来出租汽车，付出两元法币，直奔霞飞路。却不料那车才到大门口，一个老女人就朝他直直奔了过来。
“二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四处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