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的那一年，我的牙齿洁白整齐，像嫩玉米棒子上的玉米。九月的一天，我要从村里去农村打工。爷爷正在漏雨的屋顶上一片一片地翻动青瓦。远远望去，风中有鱼鳞浪。爷爷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然后小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根没有过滤嘴的烟，用火柴给我点燃:amp; 孙子，喘两口气！amp; 爷爷看着我，好像在鼓励我。他的眼袋是沧桑的。我用尽全身力气做了两次深呼吸，但还是被泪水呛住了。爷爷告诉我，一个人在外面流浪，一定要学会抽烟，不抽烟，怎么交朋友，和朋友一起出去。爷爷说他去了乡上的集市，看到乡上的领导都在抽烟。amp; 你应该是一个合群的人。amp; 爷爷又问我。
我父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有一次，他到乡下来看我，对我说。大禹是管水利的，但是三次之后都没有回家看看。你要安心工作，不用担心家里。amp; 那一次，我听了父亲的话。我很努力，两个月没回家一次。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二叔从另一个村邮局打来的电话:amp; 你爷爷走了amp; hellipamp; hellipamp;
amp; 你应该是一个合群的人amp; 这竟然是我爷爷的遗言。我还准备用我的工资给他买双皮鞋穿，去城里走亲戚。我得在他坟前烧一堆钱来安抚我的心。
我的三奶奶，八年前我去看过她一次。八十三岁的三奶奶，颤颤巍巍地把挂在黑锅上的一只腊猪蹄取下来，炖给我吃。她为我保留了它们，它们被昆虫吃掉了。三奶奶炖的腊猪蹄在柴火灶里啧啧有声。火光中，三奶奶摇摇晃晃的身体浮现在陈旧的墙壁上，幻觉就像老电影里的画面。我一个人吃了三奶奶给我炖的猪蹄脯。走之前，我给了她二零零块钱。三奶奶有些气喘。她把手放在山边的松树上，对我说:amp; 孙子，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你不来看我，谁来看我？amp; 我不停地向三奶奶点头。那年腊月，当我再去看她的时候，三女儿已经在松树后面的土里睡着了。三奶奶对这个世界的告别姿态也是她在那棵松树上呼吸的方式。现在偶尔去，一定要在那棵松树前待一会儿。三奶奶生前的样子又重新出现在了这棵树旁。
也有在我中年失散的人，那些告别的场景经常在我眼前闪过。外省诗人刘有一次坐火车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追上火车，递给我一本刊登他的诗的内部杂志和一包饼干。晚上吃了这袋饼干，穿越了两个省的铁路线。去年春天，我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老刘得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秋天就去世了。今年春天，一个文艺的朋友发了一篇文章，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点了一次赞。她回答说:amp; 谢谢amp; 谢谢，这成了她跟我说再见的最后两个字。这两个字伤人amp; hellipamp; hellip我住的小区的老王，前年的一天，他出去买蒜，出门前对老婆说:amp; 汤里少放点盐。amp; 一零分钟后，老王被一个鲁莽的司机撞了，走了。
上周的一天，我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饭。我看到我妈的嘴一直在蠕动，但是她嘴里包着的食物却没有咀嚼。父亲淡淡地说:amp; 你妈妈嘴里没几颗好牙。amp; 我看着我妈，突然发现她真的老了。
一颗牙齿脱落，枕头上的一根头发，都在说再见。时间海洋中的每一次滴答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静静地举行着时间的告别葬礼。有些离别是为了重逢，有些离别成了世间的永别。近年来，我那慵懒的村庄，那个承载着我青春荷尔蒙和旺盛分泌物的火热回忆的老县城，也在大地的版图里，和我说再见。每当我是一个海归，想再见到昨日山川的容颜，只能靠岁月的风，打开一张被封存在心里的旧地图。一切，好吗？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
无论告别已经发生还是正在发生，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颗诚实的心去面对，去善良，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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