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唐代比作一輪紅日或者紅塵綺夢,那麼初唐時代就是初升的太陽和夢開始的地方。有一首樂府舊題被後人賦予瞭一個青年追夢人青春孤獨的覺醒,被後人唱出瞭夢醒時分的挽歌。這首詩到底有怎樣的魅力,在被歷史塵煙掩埋瞭近八零零年之久後,依舊沒有淪為時光遺夢與落日殘煙?
這首樂府詩是一位寂寂無名的青年詩人,在揚子江畔朦朧月色之下的芳情冶思,也是他享盡曠遠幽獨之後的騷動留白。這抹留白以極淡之筆蘊藏瞭極深之情,同時騷動出瞭青春孤獨的覺醒,也騷動出瞭浩瀚的宇宙意識。它孤篇橫絕,卻沒有在唐詩星空裡孤光一點,它更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它足以丈量點數初唐星空的璀璨輝煌,它就是《春江花月夜》,這位寂寂無名的青年便是張若虛。
文獻資料中,我們隻能知曉張若虛隻擔任過兗州兵曹這類小官,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吳中四士〞。《春江花月夜》是樂府舊題,我們熟知的《春江花月夜》,有隋煬帝版和張若虛版兩個版本。隋煬帝的《春江花月夜》是五言詩,〝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夜露含花氣,春潭漾月輝。漢水逢遊女,湘川值二妃〞。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曾被歷史的塵煙掩埋瞭近八百年之久,包括宋代大型類書《文苑英華》也沒有收錄他的《春江花月夜》。宋人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中,收錄瞭五傢七首《春江花月夜》,但並未特別推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明代以後,《春江花月夜》地位逐漸提升,晚清學者王闓運評價它〝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傢〞,於是被後人解讀成所謂的〝孤篇蓋全唐〞或〝孤篇橫絕全唐〞。其實所謂的孤篇,隻是特指《春江花月夜》在唐代詩壇首屈一指的重要性。聞一多先生更是稱它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張若還有另外一首作品――《代答閨夢還》。
這首詩是還沒有完全脫離齊梁麗靡詩風束縛的麗詞艷句,有人評價這首詩〝艷麗工整,欲出宮體之籬,似啟溫李(溫庭筠、李商隱)之風〞。全詩如下:關塞年華早,樓臺別望違。試衫著暖氣,開鏡覓春暉。燕入窺羅幕,蜂來上畫衣。情催桃李艷,心寄管弦飛。妝洗朝相待,風花暝不歸。夢魂何處入,寂寂掩重扉。
隋煬帝的五言《春江花月夜》,依然沒有擺脫六朝以來艷麗詩風的框架。張若虛變五言為七言,變短篇為長篇,如果把樂府舊題《春江花月夜》比作未經雕琢的綠色聲音,隋煬帝版本則是最高音樂學府――中國音樂學院優秀畢業生演唱會的保留曲目,日後可能有機會獲〝五個一工程獎〞或〝文華獎〞。張若虛版的《春江花月夜》,則有望飛出國門,唱響維也納金色大廳、悉尼歌劇院和肯尼迪藝術中心,說一定有朝一日獲得格萊美音樂大獎的提名。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春江奔流入海,江海相連春潮湧動,一輪明月正脫離大海這個母體,緩緩升入中天。海潮波波不息延綿不斷,為我們勾勒出瞭廣闊無垠的橫向視覺;這輪緩緩升入中天的明月,為我們勾勒出瞭一瀉千裡的縱向視覺。大海的萬頃碧波和月亮的千裡清輝,共同構成瞭一幅波瀾壯闊的畫面,讓我們感受到明月似乎要與海潮母子連心,一起縱橫在天涯的交錯,消逝在海天一色的盡頭。
那麼問題來瞭,除瞭〝海上明月共潮生〞這句詩之外,整首《春江花月夜》幾乎再也沒有提到過大海,隻是最終這輪明月西斜之時,又一次提到茫茫海霧。於是有人提出春江才是張若虛目之所及的范圍,揚州離海似乎還有一段距離,春江奔流入海,似乎隻是張若虛個人憑借臆念的想象。怎奈後人隻記住瞭,與錢塘潮有關的〝弄潮兒向濤頭立〞和〝江頭潮已平〞,似乎忽略瞭與揚子江相關的〝廣陵潮〞洶湧澎湃的氣勢,絕不亞於〝錢塘潮〞。從文學角度分析,海潮究竟有什麼象征意義,稍後會詳述。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寫作地點可以確定是在揚州,但具體位置有如下三種爭議。一是認為在揚州南郊的曲江,二是古鎮瓜洲的江畔,三是揚州江都區大橋鎮的揚子江畔。由江到海被後人賦予瞭浩瀚的宇宙意識,或者說是征服宇宙的狂喜。這種宇宙意識體現瞭初唐詩風征服宇宙的風流雅措,直接開啟瞭後來蒸蒸日上的盛唐氣象。
明月的清輝緊緊追隨江水的腳步,絲毫沒有停歇須臾。而升入中天的這輪明月,似乎繼承瞭大海(春江)這個母體廣闊無垠的特點,將清輝灑向千裡萬裡,自然也回饋到瞭波光粼粼的江面之上。江水作為母體,接收到子體明月的回饋,自然多瞭幾分母性的溫存。江面水波漲滿漾起陣陣漣漪,不再像之前那樣孜孜以求奔入大海,進而承接後文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芳溫一念。〝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這是一個怒放的生命正在以波瀾壯闊的方式進行血脈噴張。〝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這是經歷瞭血脈噴張後的內斂,漾起瞭生命本源靜謐充和的底色與註腳。
如果把《春江花月夜》的前四句詩比作一幅中國畫的話,對浩瀚宇宙征服的欣喜若狂正在潛滋暗長,朦朧月色下的芳情冶思,氤氳瞭空靈毓秀的海天一色。〝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是欲用披麻皴、折帶皴等技法將整個波瀾壯闊的縱橫空間征服。〝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則是轉入瞭無窮無盡的白描技法,既有對浩瀚宇宙的描摹,也有對人生前路與生命底色的描摹。
張若虛在間接告示我們一個人生哲理――潮起是一種澎湃,潮落是一種蕩漾。一位寂寂無名的青年滾動青春的熱血,正在用生命最堅實的註腳與底色,去尋覓人生平衡的天平。〝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在開元時期最後一位賢相張九齡筆下,演化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讓我們感到時間空間似乎都在此時此刻凝固成永恒。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流宛轉繞芳甸〞,曲折宛轉的江流自然會讓人聯想到延綿不絕的深閨情思,同時也與後面的詩句〝誰傢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遙相呼映。明人李攀龍《唐詩選》中,也曾有〝綺曲曲折,轉入閨思,言愈委婉輕妙〞的評價。明月清輝無處不在,遍佈瞭整個縱橫空間,整個天地都被一片白茫茫的如霜月色所浸染。處在天地之間形單影隻的渺小的生命個體,自然也被如練月華所凈化。如此空靈的情境就像無我之境與忘我之境,更像佛傢講求的〝四大皆空〞。霽色冷光映射下的佛傢世界,似乎也不再分東方凈琉璃世界、娑婆世界和西方極樂世界,此時此刻〝天地一片蒼茫〞。
張若虛由白描技法轉向飛白技法,為我們蘊藉瞭一幅江天一色的空靈畫面。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這是霽色冷光下淺行靜思的一抹騷動留白,用飛白技法對浩瀚宇宙與人生前路作出瞭最完美的詮釋。南宋狀元詞人張孝祥曾在經過洞庭湖金沙堆時,無意間領略到瞭心儀已久的〝四美月色〞。他受瞭《春江花月夜》中這種情境的啟發,創作出瞭〝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的詞句。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浩浩長空之中的這輪孤月,在霽色冷光的映射下,將襲人的寒意也傳輸到瞭張若虛的襟袖。張若虛情不自禁地將自己與孤月進行全方位對照,這輪蕭騷的孤月尚且還有波光粼粼的江面作當作依托,而詩人張若虛自己的依托又在哪裡呢?他的終極關懷又在哪裡呢?明月清輝又該如何引領張若虛,走出撲朔迷離而又千端無緒的前路。
江天一色澄澈透明廣袤空曠,這裡不動聲色地引用瞭《世說新語》裡的一則故事――〝司馬太傅齋中夜坐。於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雲點綴。”太傅因戲謝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張若虛借此表示,他的內心就像月色一樣一塵不染。
這輪分外皎潔的孤月高高懸掛於浩浩長空,越發顯得神秘莫測。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中》〝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的詞句,又一次受到瞭張若虛〝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啟發。張若虛接下來超越浩瀚時空,發出瞭對宇宙本源的探問――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底哪個人在江畔第一次見到瞭月亮,江邊的月亮到底在哪一年第一次將清輝照亮瞭人間?
到底先有月亮還是先有人類這個驚人一問,張若虛在試探與摸索的同時,更賦予瞭他對人類進化的深深思考。張若虛直接影響瞭詩仙李白和坡仙蘇軾,對人月共存這一古老話題的追尋與探問。李白在《把酒問月歌》中,寫到〝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坡仙蘇軾在《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寫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在一片霽色冷光之下,張若虛又為我們展現瞭怎樣的芳情與冶思呢?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浩浩長空隻此一輪的孤月,沒有一片淒清與冷寂中稱孤道寡,而是悄無聲息地見證瞭人類一代又一代更迭綿延、生生不息的全部過程。亙古不變的孤月,向我們展現瞭人生的短暫與自然的永恒。明月與江水之間的相互依存,存有母子辨證法,任何事物都無從取代,而人類隻能一代又一代按步就班地扮演見證者的角色。長江之水奔騰遠去,詩人張若虛的芳情冶思,也不知不覺地隨著湯湯江水延綿到千裡萬裡。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個〝人月共存〞的古老話題,詩仙李白在《把灑問月歌》中做出瞭詮釋,〝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唐伯虎在《把酒對月歌》,僅隨詩仙李白的腳步,做瞭進一步詮釋――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白與明月安能知。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傢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浩浩長空中的一輪孤月,天涯遊子的孤帆遠影,樓頭思婦的愁怨空凝,都讓張若虛聯想到自己的形單影隻。浩浩長空中的這輪孤月,是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天各一方的見證者,而樓頭思婦同時也是天涯遊子最忠實的守望者。
悠悠白雲代表瞭天涯遊子的遊蹤無定,張若虛這句〝白雲一片去悠悠〞,受瞭《行行重行行》〝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的啟發,同時也是詩仙李白的名句〝浮雲遊子意〞和詩聖杜甫〝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的創作源泉。飄零的遊子與凝愁的思婦,他們塵世的情路正通過遊蕩的白雲進行萬裡橫渡,無奈的宿命訴說今生為何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彼此無緣的共舞。
〝浦〞是江水分衩之地,〝南浦〞自古以來便是送別之地的代名詞。江淹《別賦》中有〝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句子,白居易筆下也有〝南浦淒淒別〞的詩句,范成大筆下有〝南浦春來綠一川〞的詩句。張若虛筆下的〝青楓浦上〞,自然不勝離愁與幽恨。張若虛筆下象征天涯遊子的白雲一片與扁舟一葉,此後孤舟與白雲就成瞭古典詩詞中的標配意象,如劉長卿〝空餘白雲在,容與隨孤舟〞和〝白雲如有意,萬裡望孤舟〞。
由〝何處春江無月明〞到〝何處相思明月樓〞,作者兩次用到〝何處〞,表示已經由原來浩瀚的宇宙意識,轉到瞭個體生命的終極歸屬。天涯遊子的扁舟一葉與樓頭思婦的月夢三更,伴隨古岸青楓與新渠碧流,正在用一種方式漂洗出天各一方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北宋天王級音樂制作人柳永《少年遊》中〝孤棹煙波,小樓風月,兩處一般心〞,天涯遊子的客帆孤棹與樓頭思婦的風月情濃,就是這種技法的最佳例證。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似乎也開啟瞭現代評書的一種技法――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惱人的月光,在妝鏡臺、玉戶簾、搗衣砧這些深閨物件之間流連忘返,讓樓頭思婦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樓頭思婦的孤枕殘夢,不禁讓她發出瞭〝花容月貌為誰妍〞的喟然一嘆。
自古以來,講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樓頭思婦無心再去妝扮自己的傾世美顏,因為她的悅己者目前身在何方,早已無從知曉。她的悅己者是否會在異地他鄉去樊折〝冶葉倡條〞,每每癡癡遙望夢中的天涯遊子,千端往事便會湧上心頭,進而孤影獨傷。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張若虛化用瞭曹植的詩句〝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張若虛借才高八鬥的曹子建的詩句,體現瞭初唐時代文人特有的風流雅措,告示後人就算是寫深閨情事,也要脫離瞭齊梁時期麗靡的詩風。樓頭思婦貌似喃喃自語的慊慊幽怨,卻不動聲色地體現瞭她對天涯遊子的果敢與執念。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留照君〞,明月作為相思的載體,在杜牧筆下加上瞭曠遠綿邈的廣闊空間――千裡,變成瞭〝欲寄相思千裡月〞。其實,我們忽略瞭《春江花月夜》開篇部分的〝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明月清輝無處不在,綿延到千裡萬裡。早在杜牧之前,白居易便寫有〝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裡外故人心〞的詩句。其他詩人筆下,也有〝萬裡〞的廣闊空間,如張九齡〝清迥江城月,流光萬裡同〞,許渾〝唯應洞庭月,萬裡共嬋娟〞,張祜《中秋月》〝一年逢好夜,萬裡見明時〞。
張若虛之前謝莊的《月賦》中,便有〝隔千裡兮共明月〞的句子,隻過謝莊筆下的明月,並未承載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相思。後來,杜牧的〝欲寄相思千裡月〞,在楊萬裡筆下變成瞭〝月明千裡兩相思〞,在張玉娘筆下變成瞭〝千裡相思共明月〞。再後來演變成瞭一首經典老歌的歌名――明月千裡寄相思。明月清輝將樓頭思婦的情思綿延到千裡之外的天涯,用《千裡之外》的一句歌詞概括,便是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前面提到瞭一個問題,為什麼全詩隻有第二句提到海潮,從文學角度看,海潮究竟有什麼象征意義?無論江潮還是海潮,漲落都有確定的時刻,潮水是音信的象征。如羅隱〝兩信海潮書不達〞,顧況〝近得麻姑音信否,潯陽江上不通潮〞,音信會自然聯系到深閨情思。白居易筆下便有〝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的詩句。《春江花月夜》開篇的江海相連,可能是白居易詩句的創作源泉,江潮與海水,也代表君情與妾心的緊緊相連。宋代的林逋《長相思》〝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也是用江潮與君情妾心相連。
張若虛也可能受到瞭《西洲曲》〝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的啟發,《西洲曲》中將海水與君情妾心緊密相連,隻不過這裡的海水不是漲潮時的海水。如果《西洲曲》的君情妾心是塊璞玉的話,那麼張若虛筆下的君情妾心就是價值連城的和氏璧,所以王闓運才評價〝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為大傢〞。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這兩句詩說明天涯遊子的音訊,在湯湯江水和浩浩長空之間已魚沉雁杳,正所謂〝魚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間別離苦〞(唐·戴叔倫)。鴻雁傳書與魚傳尺素,自古以來便是音訊的代名詞。一雁能傳寄遠書,鴻雁不來音訊疏,〝鴻雁傳書〞與〝白發丹心〞的漢臣蘇武有關,〝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這是〝魚傳尺素〞的由來。
〝雁盡書難寄,愁多夢不成. 願隨孤月影,流照伏波營〞,出自沈如筠《閨怨》,將閨怨用月和雁兩個意象貫穿,似乎也受到瞭張若虛這首詩的啟發。〝鴻雁在雲魚在水〞,〝魚來雁去兩難聞〞,〝魚書不至雁無憑〞,〝路長魚雁信難傳〞,以上詩句皆用魚與雁進行意象對舉,來形容〝音書無個〞。海底的魚龍,天上的鴻雁,尚且還有目之所及的范圍,但遊子的音訊就像鴻雁與魚龍的浮光掠影一樣,最終隻能被〝月點波心〞。
宋代王珪筆下〝影過遠水雁侵月〞,似乎也受到瞭〝鴻雁長飛光不度〞的啟發。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相偎相依與相知相守,看來早就成瞭一種猝不及防的奢侈。非我離月月離我,風情拍肩怕見明月減清輝。映逐千裡萬裡的月光,寄托瞭樓頭思婦對天涯遊子的相思一片。此情此景,在張九齡筆下升級為〝思君如滿月,夜夜減輕輝〞。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傢。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五個意象共同組成瞭密不可分的有機畫卷。張若虛接下來將特寫鏡頭對準天涯遊子,他與樓頭思婦的情思將情歸何處呢?遊子的夢,花落閑潭,春光將老,月將西斜,而他自己卻飄零在外,遠在天涯。此時一輪斜月見證瞭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二人的有情世界,這輪斜月最終被茫茫海霧所隱匿,不再流光溢彩。隻有與整個初唐的時代半徑相等,才能勾勒出一輪完美的圓月。此時落月西斜日出東方,接著又會夕陽西下明月當空,由斜月到明月周而復始的自然法則,象征著遊子之夢的幻滅與重生。
瀟湘承接瞭前面所提及的鴻雁,鴻雁、瀟湘、明月、樓頭的意象組合,是溫庭筠〝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的創作源泉。〝碣石瀟湘無限路〞,碣石山在河北,瀟水和湘水在湖南,一北一南的山水相隔,隱喻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有情世界,定會在山重水復過後迎來柳暗花明。
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隨著落月的斜暉搖落在江邊的樹林之上。悠悠白雲曾代表遊子的遊蹤無定,但絲毫沒有影響天涯遊子對樓頭思婦的情根深種。這種千裡之外的相思,完全值得樓頭思婦用一生去等待。江邊的〝樹林〞深深植根於土壤,已經明月轉為斜月並且隻此一輪的孤月,在浩浩長空中見證瞭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天各一方。
浩浩長空中隻此一輪的孤月,曾脫離大海的母體升入中天,最後又被茫茫海霧所隱匿。詩文開篇便是春江奔流入海,江水也算是這輪孤月賴以依托的母體。張若虛借助世上沒有無源之水與無本之木,這個亙古不變的哲理,告訴世人水和樹尚且有根有源,世間萬物皆有根有源。樓頭思婦與天涯遊子的無限情思,在唯一的見證者――明月的助力作用下,最終搖落在江邊的樹林之上。這正是月落歸根的寫照,也是樓頭思婦與天涯遊子有情世界的終極歸屬。
全詩最後八句著力寫天涯遊子,由前文的悠悠白雲,寫到江邊的樹林。〝雲〞和〝樹〞勾勒瞭曠遠綿邈的有情世界,雲和樹一天一地、一仰一俯。俯仰之間,仰觀宇宙之類,俯查品類之盛。人間俯仰成今古,後來在杜甫和李商隱筆下雲樹意象對舉,不再局限男女之間的有情世界,而是延展到瞭朋友之義的范疇。杜甫筆下〝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為後世留下瞭〝春樹暮雲〞這個成語。李商隱筆下〝嵩雲秦樹久離居〞,則是他將自己比作嵩山的雲,將昔日好友令狐绹比作秦川的樹。
《春江花月夜》以一輪明月脫離大海這個母體,升入中天開篇,以一輪斜月隱匿於茫茫海霧,搖落情思收束全篇。浩浩長空中隻此一輪的孤月,搖落瞭天涯遊子與樓頭思婦的情思,也搖落瞭詩人張若虛自己的情思,更搖落瞭後世無數文學大伽的情思。
這篇被歷史的塵煙掩埋瞭近八零零年之久的《春江花月夜》,承前啟後繼往開來,不僅影響瞭李白、杜甫與白居易,還影響瞭張九齡、劉長卿、溫庭筠、李商隱、杜牧、蘇軾、柳永、張孝祥等人。它的魅力在於:一個寂寂無名的青年詩人,在時代大潮下滾動青春的熱血後,他的思緒最終在波柔月淺中湧動。浩瀚的宇宙意識仿佛暗浮於他腳下的揚子江畔,於是他以隱忍的靜默向世人發出驚天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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